花一匁
纵一世花鸟风月,怎敌他红樱绿叶。
君は僕の酸素
- 2019/05/25 (Sat) |
- 骤雨五部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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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樱井翔终于发现,他把相叶雅纪弄丢了。
这是还算冬天的夜晚,街道上在圣诞节布置的彩灯还没完全撤下来,趁着五彩斑斓的余温,冰凉的气温也挡不住周末的晚上人们纷纷出门消遣。樱井和相叶也不能免俗,难得闲适的周末,两个人用大衣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去吃了相叶想了很久的成吉思汗烤肉。饭后相叶揉了揉自己鼓鼓的肚子,提议想在街上逛一会儿顺便看会儿灯再回去。樱井有心补偿他,看着他刚才从暖室里出来还依然红扑扑的小脸,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樱井先前很是忙碌了一段时间,除了平安夜硬是提前下班回家给相叶庆了生以外,每天都是加班不断早出晚归,连第二天的圣诞都是大清早趁着相叶还没睡醒在他床头放了张纸条做好备注就匆匆出了门上班。年底的事多得他喘不过气,好在相叶不太需要他操心。
相叶正读高二。他是初中从千叶来东京的,家里希望他在东京读书能有助学业,将他送到庆应毕业之后已经在东京定居的上班族堂兄家。相叶在那里度过了大半个初中时光。
快要升高中前,相叶的堂兄被调去了国外。正巧堂兄的大学后辈,也就是樱井看上了前辈房子的地段想要续租,征求相叶意见之后樱井搬进了那个房子,代替堂兄照顾相叶。
樱井搬来的那天,相叶和堂兄站在楼下等他。他一下车就看到相叶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疑惑,低头看看,迷彩套头衫和迷彩休闲裤,的确是有些闪眼,但也不算很过分吧?
和在条纹T恤和牛仔裤的衬托下身材比例简直堪称完美的少年比起来,他承认自己的搭配有点土气……
其实这并不是樱井第一次见相叶,以前曾有一次下班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就是樱井开车送恰好碰到在路边费力却始终没打到车的前辈去接的相叶。但那次相叶只是上车的时候在前辈的招呼下低着头喊了一声“樱井尼桑”,之后就局促地坐在后座,一言不发看着玻璃窗上一束束水歪歪扭扭滑下来断成水滴,又再一次连成细小的水流。
雨天加上下班高峰,一路堵车走走停停,樱井和前辈聊着工作的事,瞄到后视镜里那个相貌清秀的少年渐渐起了迷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么没有防备心的吗?他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因为有堂兄在吧。
到了地方,他转过头,见相叶还没醒,少年还保持着之前有些紧张的姿势,两只手放在靠近膝盖的地方,额发遮住了眼睫,可是呼吸平缓,看起来睡得倒香甜。
“……睡着了呢。”
“啊这孩子真是,不好意思啊翔君……雅纪快醒醒,到家了。”
“没事没事,让他再睡会儿吧……”樱井看到相叶温顺的睡颜就心软,可是相叶已经被前辈拍醒了,他微微侧了侧脑袋,整齐的额发就滑向一边散开,似乎发出了软糯的哼声又似乎没有,在窗外嘈杂的雨声里樱井也不敢确定,只知道他有着和这个空间外的冰凉昏暗完全不同的温和。他半睁开眼焦距也不知道对到哪里去了,像是朝着樱井的方向。迷蒙的黑瞳里仿佛是太初伊始混沌的星光,洒在樱井身上之后渐渐清亮起来,杏眼完全睁大了,立马又垂下了头找着自己的书包,为自己的失礼连声道歉。
这有什么啊?樱井有着自己都没发觉的在意:“没关系的,现在的中学课程也很紧张吧?”
可是相叶又变成了那个怯生生的样子,迟疑着小声地“嗯”了一声之后就跟着堂兄向他道了别。
明明很认生,即便这样也没有很强的防备心的吗?真是有趣的孩子。
正如初见那样,前辈离开之后,樱井刚搬进去的时候,相叶一直没什么话说,微妙地保持着可能带点监护性质的同住人和刚认识不久完全可以算作不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樱井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出来的时候,在门外踟躇了几圈的相叶终于敲了敲敞开的门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樱井看到他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些,随即又被樱井手里正要放下的摆件吸引了目光。
可能是愿意找点话题,也可能实在是太好奇了,相叶用有些雀跃的声音问道:“这些……”他又有些不确定了,组织了一下措辞,“是别人送的吗?”
樱井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整排雪花球,似乎明白了相叶的意思。其实这些雪花球都是樱井去各地出差和旅游时一个个买回积攒起来的,但问题不是世界各地,而是相叶没想到他会有这种略显幼稚、和相叶平时见过的严肃正经的上班族印象完全不一样的爱好吧。
听到相叶小声“诶”了一声,樱井笑着印证了他的猜想:“不是哦,就是我自己买的。嘛,我还挺喜欢雪花球的啦。”
也是,就算全是别人送的,也得是那个人喜欢才会送的吧。相叶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挠了挠头发,像上次那样,小声“嗯”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老是站在别人房间门口不太好,转身就要离开。
“相叶君。”樱井实在不知道这个小孩脑瓜子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了,哭笑不得之余力图将自己塑造成温柔可亲的大哥哥,连忙喊住他,说出了重要的台词:“以后就多多指教啦。”
相叶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阵凉风吹过来钻进樱井挂着有些散开的灰白格子羊毛围巾的脖子,凌冽的刺痛从颈边蔓延到肩膀和耳后,他正了正神,开始往回走。远远看着隔了几百米的正前方那片缠绕在树上浅粉色像细小樱花一样的灯,刚才和相叶在这里看了好久呢。少年仰头看着在冬夜里发出莹亮光芒、与周围漆黑的树影一对比都快看不出是粉色的细密灯辉,从深棕色针织围巾中探出的下颚线条蜿蜒着藏进樱井看不到的地方,他伸手隔着和围巾配套的手套捏了捏樱井的手,依旧看着正在闪烁的彩灯说:“灯也好,花也好,所以说翔酱的姓名里真是好美的。”
这是从何而来的“所以说”啦?樱井到底被突如其来的夸赞击得不好意思,又一本正经地说:“听说我的姓跟樱花也没什么关系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都会觉得是樱花,那就是樱花了。”相叶肯定是觉得他扫兴但是又说不出道理来反驳,只好摇头晃脑地强词夺理。反正这种事最后樱井也会顺着他。
樱色小灯深深浅浅的灯光依然在相叶脸颊上跳跃着,相叶的手已经缩回去了。
樱井知道刚才相叶伸手的表现自然得像是个大亲友一样,其实心里是有另一层意思的。他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两个人在街上无论如何兄弟相称,也不好意思粘得越了界。大多时候还是各自走着,甚至还会刻意隔一个人的距离,如同一对有着青春少年和成熟大人之间的矛盾的表兄弟。
结果刚才被观灯人群冲散了,他竟然都没发觉。
相叶的手机没电了并没拿出门,他联系不上只能在街上用眼睛努力搜寻着。
最多错过了两个路口,应该也没走太远吧?他抱着这样的侥幸,步伐渐渐快了起来,变成了小跑。从第二个路口左转走几步,是一家炸鸡店。
是一家相叶经常趴在沙发上撒娇说想吃的炸鸡店。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叶都对他很疏远。不管樱井多么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可以把正在放棒球比赛的电视声音调大一些,可以把玩得近的朋友喊到家里来,可以随时问他不懂的数学题,相叶也只是每次都“嗯”一声,然后依然死死盯着连解说声音都听不清楚只能努力看清运动员动作和比分的电视机,偶尔和朋友出去玩又为了不让樱井担心早早地天还没黑就回来,明明钻了牛角尖写了好几张草稿纸都演算不出正确答案最后自己都快急哭了才不情不愿地去敲樱井的门。
樱井担心他,他本觉得自己是后搬进相叶家的人,可相叶反倒先摆出了寄人篱下的客气模样。相叶不亲近他也没什么,就怕相叶自己太在意到把自己憋坏了都不告诉他。
也是个固执到死的小孩啊。
可是同住的两个人,就算再怎么避开也免不了会沾染上对方的痕迹。共享的日化用品会让两个人变成一样的味道,相同的早饭会让两个人偏好逐渐重叠,更何况他俩还同时喜欢上了吃甜食。
真正的转机是相叶上高中后的第一次修学旅行,离东京不远时间也不长,期间两人邮件交流不多好歹樱井心里对相叶的安全都有数。意外是在返回东京的路上,又遭遇了一次暴雨,导致山体滑坡路被阻断,有车辆被掩埋。相叶所在的大巴倒幸运地还在后面,但夹在一大群追尾的车里也是进退不得,山上的信号塔也受到了损坏,通讯难以维持。樱井适时正要午休,手机屏幕一亮看到刚弹出的新闻就吓得立马打了相叶电话,电话接不通则激出了一身冷汗,不顾手头企划死线将至请了假就驱车想去事故现场。
具体怎么赶过去的绝对能排在樱井“再也不想回忆第二次的经历排行榜”前三,走到还不到一半的旅程就堵着不动了,身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麻密车队。车队里逐渐扩散起前方已经设置了只允许救援车辆经过的路障的消息,有车开始掉头,引发了更进一步的堵塞。樱井不想离开,或者是关心则乱他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只是单纯觉得这里离相叶应该更近。他努力把车挪到附近休息站里的露天停车场里停好,也不知道相叶情况到底如何,撑着伞下了车也不顾车身上的水珠靠在玻璃窗上烦躁地刷着新闻,最后实在忍不住绕到副驾驶的抽屉里翻出一盒烟来,摸遍了全身却又找不出一根火柴。
相叶的肺不好,他以前不知道。他抽烟的时候相叶只会尽量不引起他的关注而回避起来。是在第几次听到相叶躲在房间里压抑而实在敌不过身体反应的咳嗽声之后,后知后觉的内疚感迸发出来,之后就把烟扔上了相叶不怎么坐的车上,再没在家抽过。从公司走得太急忘了拿上打火机,不过找周围借个火也不是难事。
一根燃尽他还想继续的,又怕过会儿见到相叶又惹他咳嗽,可是一时又找不到事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焦躁不安地又等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闪动的各种黄色光柱或红色灯晕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被笔直地冲向水泥地的千万雨滴隔绝在外,模糊地交汇着,经过一瞬的平行又继续错成杂乱的线条。而被困在其中的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踏出脚步都走不出这如还没调好的铅灰颜料被不小心泼倒在画布上一般的困境。
取下领带,解开领口两颗扣子,闷湿的空气早因为夜幕的来临而变得清明一些,可樱井还是觉得缺氧,就像是待在被锁上的汗蒸房里,而年久生锈的窗户只能开出一条缝就再也推不动。
突然门外出现窸窸窣窣钥匙摸索着插进锁眼的声音——原来是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接着是更多接连不断的震动,他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依然有许多新信息不断出现在屏幕最下方,像游戏厅的推硬币游戏一样挤掉最上方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他担心了好几个小时的那个人。好几秒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他直接划开了最后一条。
“有车来接,我们要去最近的医院了。”
啪。汗蒸房的锁扣被扭转了,发出了清脆的开锁声。他飞快地找出导航确认了位置,仿佛浴血到最后的一个战士想要突破重围,不是为了要获得什么名利,而是尽早逃到充满了新鲜空气的地方。
有那个人在的地方。
卷着风雨跑上医院三楼的时候,离他从休息站出发又过去了很久了,樱井知道相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心头的担忧就散去了很多,只是等不及就想快点,再快点。
一脚踏出了楼梯间的门,视线穿过纷杂而忙碌的人群,在透视效果下越来越靠近的走廊两壁的牵引下直直向前,直接对上了那个含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不知道往这里看了多久却依然有所期待的眼神。
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坚定无比的:“翔酱!”
在身躯似乎快要因为缺氧而脱力的时候樱井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门把手,他用最后的意志睁圆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房间里饱含水汽和二氧化碳的空气,猛地扭转把手拉开了门。
有着充足氧气的空气迎面向他扑来。
得救了啊。来不及计较称呼的变化,樱井抱紧了冲进他怀里的相叶。
那天晚上樱井的床上多了一个人。当他把见面之后嚎啕大哭了一场的相叶接回家时,两个人都饥肠辘辘又精疲力尽。在冰箱里找了一点吃的随便解决了之后,相叶已经因为持续了大半天的紧张突然缓解而昏昏欲睡。樱井照顾他吃了防感冒的药和简单清洗之后看他躺下了才去洗澡,换好睡衣回自己房间却发现少年已经在樱井的床上睡熟了。
樱井站在床边眨了眨眼,把相叶的情绪归结为害怕。但到底有些不甘心,便拿过了手机调到最暗,几乎无声地浏览起相叶给他发的信息。
“遭遇了滑坡。好险啊,我们的车差点被砸中了。”
“雨真大,可是没人敢待在车里了。”
“刚才!又有好多石头滑下来了!幸好被砸中的车里已经没人了……可是我突然好害怕。”
……
“我会不会死掉啊?”
“有人来救我们了,可是听说还是要在这里待很久。”
“其实我脑袋刚才被撞到了一下,现在有些疼。”
……
“我还是好害怕。”
“信号有问题……信息全都发不出来……”
“好想见到你。”
“你会来找我吗?”
就像堆积的信息在手机接收到信号的那一刻全都发送出来一样,压抑了许久的相叶终于一下子把自己的感情倾泻了出来。
他没看到相叶额头有什么伤痕,现在关了灯更看不出来,大概是撞了个包现在也差不多消肿了。即便如此,樱井还是钻进被窝,对着相叶的额头轻轻吹了吹气,把他搂进了怀里。相叶太困了并没有醒来,反而像找到了让他安心的地方,发出一声柔软的咕哝,乖巧地缩在他怀里。
你会来找我吗?
我会啊,我当然会啊。樱井已经把几个方向都跑了一遍,都没有看到相叶的身影。他有些喘,冬夜冰冷的空气蹿进肺部,搅得他胸腔生疼,忍不住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声咳嗽了起来,小腿的肌肉酸疼不止,被咳嗽刺激出的些许眼泪堆积在眼眶里,眨了眨眼就漫出来沾上了眼睫,凉飕飕的。
他看不清路人的表情,但他想他们眼中的他肯定十分狼狈。
只剩下一个方向了,就是来时的路。要是相叶也一直在移动的话,那他们就太容易错过了。可是现在樱井无从选择,只能再去那片樱花一样的灯下看看。
他等咳嗽平静下来,胸腔的疼痛渐渐消散,开始往刚才观灯的方向跑去。樱井平时将时间卡得很紧,开车上班的习惯让他也没什么机会要迈动双腿像早上赶着去坐电车的上班族那样跑得这么快。缺乏长期锻炼的腿部肌肉因缺氧产生了乳酸,尚未休息好就又跑动起来,让他每踏一步都觉得小腿里有一根弯曲的鱼刺在戳动他的痛觉神经,似乎肺部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可是这痛只是在提醒他身体的缺氧而已。如果找不到相叶,他的灵魂或许也会因为缺氧而枯萎。
他拐过会售相叶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和他喜欢吃的芝士蛋糕的甜品店,视线穿过已经稀薄了很多的人群,在连贯的低矮景观灯的牵引下,停留在那个他熟悉的圆乎乎的后脑勺上。
小心又迅速地穿过马路,樱井向那个身影奔去。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少年转过了身来,眼里盛满了比樱灯还要耀眼的光辉:“翔酱!”
相叶小跑几步,停在樱井面前。他还有些顾忌街上的路人,樱井却已经将他拥入怀中。他也只好把下巴搁在樱井肩膀上,就着这样的姿势在樱井耳边开了口。
“突然好多人呀,一时没追上,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却看不到你了。我想——”他抽了抽鼻子,换来樱井收得更紧的双臂,“我要是停到这儿不动的话,你只要往回走就好了。”
樱井侧过头,相叶发梢的洋甘菊洗发水味道蹿进他的鼻子,在冬夜里显得分外清新,淌进他的血液里随着呼吸驱散了他全身所有的不适。他的气息还有些没有平复,虽然被遮住了看不到,到他想相叶的耳朵现在肯定红了。
“对不起,走了……一些弯路,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的,翔酱,你已经回来找到我了不是吗。”
“嗯。”樱井拍拍相叶的背,把他的手牵在怀里,“那我们回家。”
相叶惊讶地挣了挣手,樱井已经拉着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反正街上也没多少人。”
相叶便乖乖地让他牵着。
“下次说什么也不让你不带手机了,跑了几条街可累死我了。”
“……是你岁数大了吧大叔。”
“相叶雅纪我也没比你大到要被叫大叔的份上吧!我只是工作太忙了没那么多时间锻炼……”
“那你别再把我弄丢不就好了。”
不会了,不想再把你弄丢了。
你可是,我的氧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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